话说北宋年间,西京河南府出了一桩奇事。
城中闲云庵本是清净之地,却在一日清晨,发现了一具男尸。
死者是城中富户阮家的三公子,阮华,人称阮三郎。这阮三郎年方二九,生得一表人才,本该是风流快活的年纪,却被发现时,直挺挺地躺在尼姑庵一间偏僻的禅房里,面色发青,早已没了气息。
闲云庵的住持王守长,一个平日里靠着化缘和富贵人家布施为生的尼姑,吓得魂飞魄散。她只说这阮三郎是前夜自己病发,倒在庵中,与她全无干系。
这事很快传到了阮家。阮三郎的父亲阮员外,刚从外地经商归来,听闻噩耗,当即哭昏过去。醒来后,他白发人送黑发人,心中悲痛万分,一心要查个水落石出。
阮员外赶到闲云庵,只见儿子尸身冰冷,身上衣物尚算齐整,并无半点伤痕。可怪就怪在这里,一个好端端的年轻人,怎会无缘无故死在尼姑庵里?
阮员外当即质问王尼姑。那尼姑跪在地上,哆哆嗦嗦地说,阮三官人是自己来庵里养病,不幸旧疾复发,与她无关。
阮员外哪里肯信。他儿子虽前阵子身体有恙,但从未听说要到尼姑庵里养病。这其中必有蹊跷。他一把抓住尼姑的衣袖,厉声喝道:“我儿随身佩戴之物何在?若有分毫短少,我便拉你去见官!”
王尼姑吓得面无人色,只得从袖中取出一锭银子,说这是阮三官人留下的,她分文未动。阮员外细看儿子的尸身,发现他左手上常戴的一枚金镶宝石戒指,果然不翼而飞了。
这一下,阮员外心中疑云更重。他断定是这尼姑贪图财物,害了人性命。
于是,阮员外便要写状纸告官。谁知,他的大儿子阮大、二儿子阮二,还有阮三生前的一位好友张远,却一齐跪下,苦苦劝阻。
阮二说道:“爹,此事若闹到官府,恐怕……恐怕对三弟的名声不好。”
张远也附和道:“员外息怒,三郎之死,确有内情,只是不便声张。告官只会让我阮家颜面扫地,于事无补啊。”
阮员外一听,更是糊涂了。儿子死得不明不白,为何连家里人都要遮遮掩掩?这背后到底藏着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?
但他毕竟年老,见众人皆劝,又怕真有什么丑事传出,只好暂时压下怒火。最终,阮家没有报官,只买了一口棺木,将阮三郎草草殓了,暂厝在闲云庵的西廊下,打算等个日子再行安葬。
此事之后,阮员外终日以泪洗面。他想不通,儿子之死,为何如此扑朔迷离。他派人暗中打探,却一无所获。那王尼姑自出事后,便闭门不出,闲云庵也谢绝了一切香客。
线索,就这么断了。
日子一天天过去,转眼便是一个多月。阮三郎的死,仿佛成了一桩无人敢提的悬案,压在阮员外心头。
不料,这天,一件更奇怪的事发生了。
当朝殿前太尉陈大人府上,竟派人送来请柬,邀阮员外过府一叙。
阮员外拿着请柬,心中翻江倒海。他一个普通商贾,与位高权重的陈太尉素无往来。太尉为何会突然请他?这实在令人费解。
怀着满腹的疑虑,阮员外依约来到陈府。陈太尉没有在官威赫赫的前厅见他,反而在内堂一间静室设了茶座。
陈太尉屏退左右,长叹一声,开口便是一句石破天惊的话:“阮员外,老夫对不住你,更对不住你那死去的孩儿。”
阮员外当即愣在原地,不知所措。
陈太尉面带愧色,缓缓道出一番话来,这才解开了所有的谜团。
原来,这桩奇案的源头,不在尼姑,也不在钱财,而在一个“情”字。
陈太尉有一独女,名唤玉兰,年方十九,生得花容月貌,养在深闺,尚未许人。数月前元宵灯节,玉兰小姐在府中阁楼,偶然听到对街阮三郎吹箫,音韵标格,竟心生爱慕。
之后,小姐相思成疾,竟大胆遣心腹丫鬟碧云,将自己贴身的一枚金镶宝石戒指赠与阮三,以为定情。二人虽在陈府门前有过惊鸿一瞥,却因太尉回府而惊散。
自那以后,阮三郎也对玉兰小姐日思夜想,同样害了相思病,日渐羸瘦。
他的好友张远得知内情,不忍见他憔悴,便想出了一个主意。他知道闲云庵的王尼姑与陈府往来甚密,便用重金买通了她,求她从中牵线。
那王尼姑本是个贪财之人,见了白花花的银子,哪里有不应的道理。她收了钱,便借口浴佛节,将陈夫人与玉兰小姐请入庵中。
趁着陈夫人礼佛的空当,尼姑故意在玉兰小姐面前露出阮三所赠的另一枚戒指,谎称是某位官人寄放,只为寻那能配成一对的有缘人。玉兰一见信物,便知是意中人,当即羞赧地吐露了实情,恳求尼姑让她与阮三见上一面。
于是,王尼姑便定下了四月初八浴佛节那天的私会之计。当天,张远用一顶女轿将病中的阮三悄悄抬进庵中,藏于尼姑房内。而玉兰小姐则借口困倦,躲入房中歇息。
两个有情人终于得见,干柴烈火,一番云雨。
谁知,阮三郎久病体虚,又逢此大喜大悲,情绪激荡之下,竟乐极生悲,一口气没上来,猝死在了玉兰小姐的身上。
玉兰小姐见情郎死在怀中,早已吓得魂飞魄散。
她不敢声张,趁着母亲还未察觉,慌忙整理衣衫,强作镇定地走出了禅房,与母亲一同回府。她走后,王尼姑和后来赶到的张远、阮二才发现了阮三的尸身。几人怕闹出天大的丑闻,牵连自身,便统一了口径,将此事死死地隐瞒了下来。
阮员外听到这里,方才恍然大悟。原来儿子的死因竟是如此,既荒唐,又可悲。他一时间又是心痛,又是气愤,却又无可奈何。
陈太尉接着说,更麻烦的事还在后头。玉兰小姐回家后,竟发现有了身孕。事情败露,陈夫人盘问之下,玉兰才哭着说出全部实情。
陈太尉得知后,暴怒不已。但这毕竟是天大的家丑,传扬出去,不仅女儿一生尽毁,他自己的官声和脸面也荡然无存。思来想去,他才想出这么一个补救的法子。
他对着阮员外深深一揖,说道:“事已至此,老夫只有一计。我们便对外宣称,你我两家早有婚约,只待吉日完婚。我女儿腹中之子,便是你阮家的骨血。如此,既可保全我女儿的名节,也可为你阮家留下一脉香火。不知员外意下如何?”
阮员外听罢,呆坐半晌。他看着眼前这位权势熏天的太尉,再想想自己死去的儿子和那未出世的骨肉,最终也只能含泪点头。
于是,两家就此定计。陈太尉对外宣称,女儿玉兰早已许配阮三郎,因阮三不幸病故,玉兰小姐立誓守节,为夫家开枝散叶。
十月期满,玉兰果然生下一子。陈太尉为掩人耳目,让外孙随了自己姓,取名陈宗阮,意为陈家之子,阮家之血。
从此,玉兰小姐在陈府守节,一心抚养孩儿。说来也巧,这陈宗阮自幼聪慧过人,读书极有天分。到十六岁时,竟连科及第,一举中了状元。
当初知晓些风声的街坊邻里,本在背后对玉兰小姐指指点点。待到陈宗阮金榜题名,那些议论便都烟消云散,反倒人人夸赞玉兰小姐贞节贤慧,教子有方。
世态炎凉,大抵如此。
后来,陈宗阮官至吏部尚书,念及母亲一生辛苦,便上表朝廷,为母亲请建贞节牌坊。玉兰小姐苦尽甘来,享尽尊荣。
据说,在牌坊建成那夜,她梦见阮三郎前来相见,说他前世本是金陵一书生,曾辜负了一位扬州名妓,害其郁郁而终。那位名妓,便是玉兰的前世。今生这场孽缘,正是为了偿还那段风流旧债。
梦醒之后,玉兰小姐方知,世间种种,皆是前定。一桩风流奇案,最终被一床锦被、一座牌坊遮盖得严严实实,只在西京河南府,留下了一段令人唏嘘的佳话。
(出处:明代,冯梦龙《喻世明言》(第四卷 闲云庵阮三偿冤债))